家庭暴力個案的理想處遇


看醫生或許是每個人都不陌生的經驗,並且在生病時就能以當下的症狀判斷需要去哪一科掛號:感冒咳嗽掛耳鼻喉科、腸胃不舒服掛肝膽腸胃科、骨頭疼痛掛骨科……然而,總是有一些情況是我們不知道該掛哪一科,又或是需要處理的症狀難以描述。面對這樣的病患,醫師耐心、同理的問診,往往對病患最有幫助,也最能知道病患真正的困難。

在市立醫院家醫科,就有一位這樣的林醫生,他的病患總是以「人很好」形容他,除了是他問診細心以外,還因為他十分擅長傾聽;比起多數醫師專注於詢問病患是否有什麼症狀,並速速開藥處理,林醫師總是會聽病患描述自身對症狀的解讀,並且從中發掘出可能的病因,觀察病患沒說出口、甚至說不出口的需求。

為了讓病患在自己的診間更加舒適,並且能夠稍微信任自己,林醫師也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佈置了診間:雖然醫院所配置的設備沒辦法做大改動,林醫師還是使用一些小植物、迷你彩虹旗等物品裝飾診間。另外,他也準備了一些關於家暴宣導、求助管道的衛教文宣和海報,希望讓來到診間的人都能感受到友善的氛圍。

病人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也不願意多做回應。

(圖:工作日誌)

今天的門診,林醫師注意到了一個以前沒看過的病患。他翻開病歷:陳冰,43歲,初診。林醫師注意到她走進來時腳步很輕,看起來很小心,但精神很差、滿面愁容。當林醫師問陳冰今天是來看什麼時,她也吞吞吐吐,沒辦法說清楚。

一般的病人進了診間,通常都會焦急地描述症狀,要求醫生診斷,陳冰卻並沒有這樣做。除此之外,在回應護理師時,陳冰還帶著不一樣的口音,對於門診的互動也很生疏,林醫生還注意到,明明是盛夏的天氣,陳冰卻穿著長袖的衣服。

根據陳冰的行為,林醫生猜測她有可能是外籍配偶,不熟悉台灣的門診看診過程;而與季節不合的穿著,則可能是她在用長袖的衣服掩蓋一些東西。雖然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但林醫生決定先讓陳冰感到自己的善意,因此決定不繼續詢問症狀,改用其他方式問診。

「還是我們先量一下體溫好嗎?」林醫師拿起耳溫槍示意為陳冰量了體溫,一邊用閒話家常的語氣問道,「妳的口音聽起來不像台灣本地人?」

「我是半年前從大陸嫁過來的。」陳冰囁嚅的說。

見陳冰願意說話,林醫師便接著詢問,「最近有哪裡不舒服嗎?」

陳冰想了一下,回答道,「會肚子痛,還有頭痛。」

「這樣啊,除了頭痛跟肚子痛,還有哪些地方不舒服嗎?」

「嗯……最近胃口比較差,吃不了太多東西。」

「還有哪些呢?除了身體的之外,一些情緒或心理的狀況也可以跟我說。」

「這個……我常常覺得壓力很大,很容易想東想西的。」

「這樣啊,那妳覺得大概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我不太清楚……之前沒有這個情況,但最近常覺得心情比較差。」

「妳和妳丈夫相處的還好嗎?」林醫師注意到陳冰講話時總是提到丈夫,但卻又不帶有正面的情緒,便試探的問了句。

一提到丈夫,陳冰就瑟縮了一下。隨著她身體的移動,肩頸處原本被頭髮擋住的皮膚露了出來,上面有著新舊夾雜的傷痕跟瘀青。林醫師注意到她的頸部側邊,心裡大概有了一點底,他等待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有沒有人欺負妳呀?」

性別暴力的樣態並不限於身體傷害,更多的是在生活與精神上的壓迫。

(圖:工作日誌)

陳冰沉默不語,但表情卻逐漸轉變為猶豫,似乎在考慮是不是能說出口。

「還是妳希望可以單獨跟我說?如果妳需要的話,我可以先請護理師離開一下,妳跟我說的話也可以保密。」

「沒有啦,沒有啦,我可能要想一下。」陳冰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說,「是我丈夫情緒起伏比較大,我也不是脾氣很好的人,我們如果吵架上就會睡不好,也會頭痛。」

「這樣啊,那你們通常吵些什麼?」

「他個性比較節儉,給我的生活費很少,我說想出去工作,他也不准。」陳冰提到丈夫用控制她的經濟狀況,「我們又住在榮民宿舍,每天只能大眼瞪小眼……」

「那妳會跟妳在大陸的親人聯絡嗎?」

「我家裡人有時候會打來,但是他說國際電話很貴,不准我打。」

「連講電話也不行?」

「我姊姊也會寄一些衣服、家鄉味給我,但是他都會把東西丟掉,說這些都是共產黨的東西,不准我用。」

陳冰說起這些事情,綜合她頸部的瘀青,林醫師想起她進診間時整體情緒的低落、提到丈夫時出現的焦慮情況,在說明自己症狀時,也說到了她會失眠。

這些情況看似獨立,也似乎不是什麼大病,但實際上卻可能是隨著家暴而產生的症狀。除了已知的外傷、孤立、經濟控制以外,林醫師也聯想到幾個家暴的樣態,例如強迫進行性行為,或是強迫拍攝等性暴力;言語的暴力、貶低被害人的自尊;或是對家人打罵等肢體上的暴力行為,甚至是基於性別所產生的侮辱等等。

清晰、詳細的驗傷單與病程摘要,能讓非醫療專業的人員,也能快速理解家暴受害者受到的傷害。

(圖:工作日誌)

「我注意到妳好像有受傷?」林醫師比了一下自己的頸側部位,向陳冰示意,「這個也是妳丈夫弄的嗎?」

「沒有啦,有時候我們吵架,就會互相推,我也有推他啊!他不知道控制力道而已,而且他也跟我道歉好幾次了。」陳冰一聽到林醫師提起傷,就下意識的想遮掩,又替丈夫說起了話,「他對我很好,都會跟我道歉,事後也都很後悔,小事而已。」

「其實妳丈夫生氣的情緒,應該是他自己要處理的。這不是妳的責任,也不應該由妳來承擔。」林醫師拿起桌上的衛教單,翻到了家庭暴力防治的那張,遞給了陳冰,「他不給妳生活費、辱罵妳、又限制妳的行動,這些其實都算是精神暴力了。而且他讓妳受傷,也是身體上的暴力。我可以幫妳開驗傷單,然後請我們醫院的社工幫妳聲請保護令。」

「我不需要開驗傷單啊!這些都小事,只要開藥給我就可以了!」聽到驗傷單,陳冰的情緒更激動了。

「如果有驗傷單,比較方便聲請保護令。台灣的法律規定,如果有保護令可以讓警察阻止妳丈夫的暴力行為。」林醫師查覺到陳冰對於驗傷單的抗拒,於是改用解釋的方式說明,「還是妳希望我能做些別的事情,或是需要更詳細的說明?」

「警察會幫我嗎?我丈夫說過,我要是敢報警、讓別人知道這些事,他就會跟我離婚,」陳冰的焦慮更嚴重了,「到時候我就會被當作共諜遣返回大陸……而且我沒有工作,到時候要住哪?」

林醫師印出醫院制式的驗傷單表格,雖然家暴防治法中已明確規範精神暴力也是家暴的一種,然而醫院現行的驗傷單仍然聚焦在身體的傷害上。林醫師思考著應該怎麼樣才能更好的將陳冰遇到的傷害表示出來,他在驗傷單的人體圖上,清晰寫下陳冰的外傷。並將陳冰所受的控制與威脅,以及這些壓迫所導致的失眠、焦慮症狀,在病程摘要上寫了下來,也為陳冰拍攝了傷處附在病摘中。這份詳細的病摘及驗傷單,或許更能讓觀看的人感受到這些症狀的成因,遠不如外觀上輕微。

沒有離開受暴環境的受害者並非不夠勇敢,而是有更多的困境與難題需要考慮,因此難以離開。

(圖:工作日誌)

而經過陳冰的敘說,林醫師才知道,陳冰的丈夫利用了她新移民的身分,做為威脅和控制她的手段。如果陳冰不願服從,丈夫就會以離婚作為要脅,而一旦離婚,陳冰就無法繼續在台灣合法居留,必須被遣返回大陸。

陳冰的處境,讓林醫師想到與她有許多相似,又有不同之處的受暴婦女的困難。多數人總認為,家暴受害者為什麼不離開?似乎認為只要離開,就能阻止加害者施暴。然而在多數的情況,受暴婦女之所以無法離開,往往是更複雜、互相影響的因素所決定。

有些婦女就像陳冰這樣,沒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擔心離開丈夫之後,就無法獨立生活;或是丈夫就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為了家計和孩子的花費,只能忍氣吞聲。也可能是情感上的因素,受害者對加害者仍有情感上的依附關係,即使受到暴力對待,也不願意離開;或是加害者控制了子女,要脅受害者因為孩子就範;也可能是受害者曾經離開過,但因為周遭親友的勸和,迫於情感壓力或是心軟而回頭。

另外,受害者也可能因為居住空間的關係而無法離開受害者。除了在離開後擔心沒有地方可居住外,也可能是離開後,加害者會不斷至新住處恐嚇、騷擾受害者,受害者應此被鄰里側目、房東也可能不願續租,導致受害者最終只能回到加害者身邊。而受害者若缺乏向外求助的管道,或是不了解社福機構的安排,最終也會因為擔心而主動拒絕社工等專業人員的幫助。

而上述的這些因素,也會交互影響,一環扣一環,導致受害者最終除了繼續留在加害者身邊以外,沒有其他選擇。但不管如何,讓陳冰了解自己能有的權利,並且據實通報,都是自己作為醫生的義務。想到這裡,林醫師於是對陳冰說,「不然我請社工室的社工來向妳說明一下?妳對於保護令或是驗傷單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問看他。」

除了受暴的困境,受害者可能還面臨各種社會屬性所造成的交織性難題。

(圖:工作日誌)

在社工室社工的說明之後,陳冰雖然還是充滿憂慮,最終仍然是收下了林醫師所開的驗傷單,社工將陳冰帶出診間,協助她處理後續聲請保護令的事宜。

陳冰的情況,也讓林醫師想到了先前曾經接觸過的性別交織性概念。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是一種嘗試辨別權力的連鎖系統是如何影響社會中被邊緣化群體的認知框架。那些被人們視為將人分做不同群體的分類方式,例如階級、種族、性傾向、年齡、障礙、性別,其實並非完全獨立、和其他分類分離,而是互相交織影響。

因此,當人們在看待諸如家暴這樣的社會問題時,更應該具有交織性的視野,不然就會無法理解特定群體為何在尋求正義後仍無法獲得公正的結果。對於1970年代的白人女性而言,面臨的問題可能是與男人地位不平等,然而將白人女性的觀點加諸在黑人女性身上,則忽略了黑人女性除了性別困境,尚有種族、階級的壓迫。僅以白人女性的經驗做為觀看角度,就無法理解黑人女性的困難,立論亦十分偏頗。

如同陳冰的情況,問題的內部是交織的,並產生了多重的不公現象。陳冰作為女性、新移民、缺乏經濟基礎、來自與台灣敵對關係的國家。因此,陳冰在遭遇家暴時,所遭遇的困難也是交織的、互相影響的,並在多重的壓迫下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只看待其中一項因素,就是忽略了其他項因素對其的影響。

而對於非本國籍的、無經濟基礎的、語言不通、經濟弱勢、有城鄉差距因素等等的家暴受暴者而言,受暴的原因是複雜的,無法離開的原因也是複雜的。被家暴並不是只要離開就沒事了,他們所需要考量的問題和面臨的困境,是多重的壓迫所建構,也是難以逃脫的。

林醫生想著,這樣複雜而多重的問題,也許在目前仍然無法有完美的解決方式,但作為醫生的自己在這個位置上更加的同理、細心,觀察並協助陳冰這樣的病患,就能接住更多弱勢、不被注意到的群體,也能夠讓社會一步一步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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